長沙簡牘博物館見證、守護、傳承簡牘的故事——
讀取楚漢文化的千年“存儲卡”(文化中國行·走進專題博物館)
本報記者何思琦
圖①:長沙簡牘博物館展陳三國時期賦稅簡。
圖②:工作人員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長沙銅官窯基地清洗簡牘。
圖③:孩子們在長沙簡牘博物館參與社會教育活動“探秘簡牘的清洗與保護”。
以上圖片均為新華社記者薛宇舸攝
每逢周末,長沙簡牘博物館里前來參觀的觀眾絡(luò)繹不絕。
2007年,它作為國內(nèi)首座簡牘類專題博物館正式向公眾開放。彼時,簡牘作為“冷門絕學”,參觀者寥寥。時光流轉(zhuǎn),2024年,長沙簡牘博物館接待觀眾近百萬人次,創(chuàng)下歷史新高。
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我國迄今已發(fā)現(xiàn)超過30萬枚簡牘。長沙簡牘博物館內(nèi)館藏簡牘數(shù)量超10萬枚,約占全國出土簡牘總數(shù)的1/3。它仿佛一座塵封歲月的古代圖書館,見證、守護、傳承著千年古史,等待著后人拾起、釋讀……
甲骨、青銅、竹簡、木牘、縑帛、紙張……從古至今,文字的載體不斷更迭,如同舟楫,令后人得以長河溯流,探尋中華文明的來路。
先秦至魏晉,在這漫長的使用簡牘時代,這些竹木之書成為國家信史的重要實物佐證。它們蘊藏著跨越千年的中華文明密碼,沉淀一個民族治國理政的智慧,也講述屬于普通百姓的人間煙火。
簡牘里記載了什么?
不同形制的簡牘文物,構(gòu)建起三國史尤其是孫吳歷史的立體圖景
長沙市中心,璀璨夜幕下,五一廣場人潮攢動。走馬樓巷、東牌樓街、青石井巷幾條古街巷的沿街墻面上,一排排深咖色竹簡造型的文化布景提醒著過往游人:無數(shù)簡牘曾在此沉睡。
時間倒回1996年10月。
在長沙走馬樓的一處建筑工地上,文物工作者在離地表約8米深的一處編號為J22的圓形袋狀豎井里,發(fā)現(xiàn)了10萬余枚“層層相累、堆積如小山”的簡牘。這個數(shù)量,超過此前所發(fā)現(xiàn)簡牘的總和。這批簡牘,被學界稱為“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”。
深埋地下1700多年,卷卷竹木為何能保存至今?步入長沙簡牘博物館,一處復(fù)原場景給出了答案:長沙豐沛的地下水,為簡牘創(chuàng)造了一座隔絕空氣的天然庫房。古井如時光膠囊般將文字封存,留給未來。
“這是一座廢棄空倉。”講解員王麗介紹,“將大量的檔案文書置于空倉,既有到期失效、就此作廢的意思,也能鄭重封存、避免流失。”
展廳內(nèi),細長的戶籍簡、長方形的司法文書牘、大木簡……不同形制的簡牘文物,構(gòu)建起三國史尤其是孫吳歷史的立體圖景。
“你瞧,燈下面這些竹片片,好像蒙了一層紗,好有韻味!”家住附近的周茹正帶著兩個小孫女在展柜前細細看著。
一枚寫著“弟子黃朝再拜 問起居 長沙益陽字元寶”的名刺簡,吸引了他們的注意。簡上的文字筆畫翻飛對稱,“起”“居”二字的“長捺”和“長撇”兩筆畫恰好撐滿整枚竹簡。
“這枚簡上的文字是隸書,意思是‘學生黃朝恭敬地拜見您,向您問安,我是長沙益陽人,字元寶’。”王麗用手指描著簡上的筆畫,繼續(xù)說道,“名刺簡”類似于現(xiàn)代的名片,在重大場合互相投遞,以便結(jié)交、問候之用。
展柜里,名為“嘉禾吏民田家莂”的大木簡,比一般竹簡要長1倍,格外顯眼。這批簡記錄著百姓向官府繳納米、錢、布等賦稅的情況,更是一份“三國”版合同:在一塊大木板的頂端大書一個“同”字,再將木板剖開,一份留在官府備案,一份交于百姓,待核對時將兩份木板合二為一。一個完整的“同”字,體現(xiàn)著古代的契約精神。
遣策簡、里程簡、紀年簡……長沙簡牘博物館中,數(shù)量巨大的簡牘,如同歷史的“存儲卡”,令參觀者睹物思千年。
站在一張湘、資、沅、澧四水流域的簡牘發(fā)掘圖前,長沙簡牘博物館館長馬代忠介紹,“仰天湖楚簡、里耶秦簡、益陽兔子山西漢簡、東牌樓東漢簡……湖南因出土簡牘種類齊全、序列完整、內(nèi)容豐富,是學界公認的‘簡牘大省’。”
每一枚簡牘,都是中華文明的載體,是通往歷史細微處的鑰匙。沉睡千年的文字,正在被賦予新的時代基因。
2026年,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將迎來發(fā)現(xiàn)30周年。“吳簡是長沙遞給世界的文化名片,承載著長沙城的厚重文脈。我們將以多種形式讓簡牘文化從博物館走向街頭巷尾,讓更多人參與這場文化的傳承之旅。”馬代忠說。
千年簡牘怎樣保存?
從破碎斷裂到修復(fù)完整,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都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
長沙簡牘博物館地下一層,簡牘一庫庫房。
“21℃/50%RH”,確認了控制器屏幕上的溫度和濕度,文物保管員蔣維開始一天的工作。
庫房中,54組灰綠色密集柜整齊擺放著。每個柜體上,都標注著例如“1A002189、總022865”這類特殊編碼。蔣維戴上手套,握住第四列柜體的搖柄,隨著“咔嗒”聲響,柜體緩緩移開。
“今天要著重檢查底層抽屜里的簡牘。”她抽出標有“1柜5屜”的抽屜,囊匣盒里放著4枚“嘉禾吏民田家莂”。在記錄本上記下編號,又取出放大鏡細致檢查簡牘表面——沒有霉斑,接著繼續(xù)打開下一個囊匣盒。
從2005年開始管理簡牘一庫庫房,確保簡牘在歲月流轉(zhuǎn)中安然無恙,是蔣維的工作重點之一。
湖南氣候潮濕,出土簡牘的含水率往往高達500%以上,被稱為“飽水簡牘”,一般新鮮竹木材料含水率最多只能達到100%—200%。
“就像一碗煮熟后坨掉的面條,還裹著豆瓣醬,怎樣將它們一根根分開,又不能斷裂,再清洗干凈?”博物館研究保管部副主任金平這樣形容飽水簡牘的修復(fù)難度。
從污泥包裹到檢驗清潔,從脫水還原到信息錄取,從飽水原態(tài)到脫水定型,從破碎斷裂到修復(fù)完整,簡牘保護整理中的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都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和細致。
“要經(jīng)過一系列的保護流程,才能讓枚枚簡牘從糊滿泥土、通體發(fā)黑、糟朽脆弱的狀態(tài)恢復(fù)到具有足夠強度支撐、文字墨跡可辨別釋讀的程度。”金平說。
在文物修復(fù)室,修復(fù)師王穎正用自制的竹鑷,輕輕夾起一枚飽水簡牘。“你看,這就是一枚有墨痕的簡牘。”王穎在紅外釋讀儀下細細辨認著。后續(xù)的篩選工作,要將有字跡和墨痕的簡牘進行綁夾處理或單獨封袋保存。
飽水簡牘庫房里,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。成千上萬枚簡牘浸泡于水中,等待被重新“喚醒”。王穎要定期檢查水質(zhì)、存放情況,并更換防霉劑,防止霉菌對簡牘的侵蝕。
“我們的工作沒有捷徑,不僅要埋頭悉心修復(fù),更要抬頭認真思考——怎么做可以降低簡牘發(fā)生霉變的概率?如果一枚竹簡發(fā)生霉變,如何最大程度減少其對其他簡牘的影響?”王穎說。
每一枚簡牘都保存著千年的記憶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承載著歷史的重量。修復(fù)簡牘的過程,就像一場與歷史的持久對話。
這群日日同簡牘打交道的守護者們,以敬畏之心輕撫歷史走過的脈絡(luò),更用赤誠的初心燭照未來。
“吳簡的保護研究工作歷時20余年,由此形成的吳簡科技保護經(jīng)驗,為今后開展大批量古代飽水簡牘的保護工作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借鑒。”長沙簡牘博物館副館長王倩介紹,我們希望能延長簡牘文物的使用壽命,充分發(fā)揮其學術(shù)研究價值。
如今,尚有數(shù)以萬計的未脫水簡牘被保存在這里,其中尚存字痕和墨跡的竹簡已統(tǒng)計出數(shù)千枚,分批脫水保護工作已經(jīng)提上日程。
“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,守護簡牘也是在守護文明。”王穎的聲音很輕,但眼神堅定。
“冷門”為何變“熱門”?
簡牘文化系列課程已深入校園超過700場次,讓孩子們聽見簡牘里的故事
“看過這個展柜,我們就會知道,原來‘殺青’是制作簡牘的一個步驟”“學富五車、三緘其口、連篇累牘,原來這些成語都和簡牘有關(guān)”……
走在博物館中,幾個小朋友正跟隨志愿者范并恕的腳步認真聽著講解,時不時興奮地討論著。
范并恕是湖南大學附屬中學的一名退休教師,在長沙簡牘博物館做志愿者已經(jīng)有13年。一頭銀發(fā)的她穿著志愿講解員的紅馬甲,精神抖擻,聲音洪亮。
“有個小伙子曾經(jīng)問我,為什么70多歲了還在做志愿者?我想答案就在這一枚枚竹簡中。”范并恕將目光投向遠處,“我們雖然無法親歷那些風云變幻的歷史時刻,但看到簡牘上的文字,就好像目睹了遠去千年的塵煙。我希望通過我的講述,把這份獨特的感受傳承下去。”
簡牘不簡,冷門不冷。
如今,簡牘里的歷史,正在以多種方式“活起來”——
一本《吳簡的世界》繪本,為小讀者們打開了通往三國的“時光之門”。以館藏簡牘文物及簡牘小知識串聯(lián),借助增強現(xiàn)實技術(shù),掃一掃二維碼,歷史故事就呈現(xiàn)在眼前。
一堂“字間藏秘”課程,讓同學們化身“文物修復(fù)師”。教室里,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拿起工具,對飽水簡牘標本進行脫色還原。
“我們策劃的‘簡牘一下,你就知道!’系列課程,將簡牘文化融入中小學課后服務(wù)。目前該系列課程已深入校園超過700場次,惠及學生5萬余人,讓孩子們聽見簡牘里的故事。”王倩介紹。
“書簡游長沙,帶你換個方式玩轉(zhuǎn)長沙。”一個鏡頭,帶領(lǐng)觀眾探尋古代長沙的社會文化、飲食習慣以及生活習俗。從五一廣場的吳簡、西漢簡、東漢簡,到馬王堆漢墓的馬王堆簡帛,在視頻短片《書簡游長沙》中,歷史的厚重與文化的傳承躍然而出。
“今年全國兩會上,湖南代表團提出建立‘中國簡牘中心’的建議。我們將著眼于館舍提質(zhì)改造,塑造一流文化地標,通過‘文化+科技’融合講好簡牘故事,進一步打造簡牘文化片區(qū),讓長沙的歷史文化資源串珠成鏈,向世界展示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。”馬代忠說。
在一塊數(shù)字電子屏前,山西游客王菊梅正在體驗數(shù)字書法。在屏幕上選好竹簡字數(shù)和筆觸大小,便開始了她的創(chuàng)作。“這一行就寫‘千年文脈簡中傳’,下一行寫什么好呢?”
一旁,志愿者李云思索片刻后說道:“‘竹木輕吟歲月歌’,你看這么寫怎么樣?”
…………
華燈初上,走出長沙簡牘博物館,記者在李云的朋友圈看到這樣一段話:“簡牘文物所深藏的文脈、蘊含的民族精神,在簡牘博物館綻放異彩。我們在長沙,要將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、發(fā)展至今的文明,繼續(xù)地講下去。”
寥寥數(shù)語,猶如一個悠長的電影鏡頭,將博物館中那些見證者、守護者、傳承者的身影逐一定格。鏡頭輕轉(zhuǎn),他們隱入幕后,而伴隨簡牘而生的文明傳承的種子,早已落地、生根、發(fā)芽。